十月
蓬莱方家避世千年,虽方乾入世,仍未改祖制,历来新年皆循秦制,以十月为正。
十月初一日。方未济一套玄色祭袍自祭典回到房间时,十分意外地看见萧雒棠端正地跪坐在自己屋里的蒲团上。
“你怎么在这?不是晕船吗?”方未济走上去拍萧雒棠的肩,才刚碰到还没使劲,就看见萧雒棠顺着他拍的方向倒下去。
方未济大惊,赶忙俯身查看。凑近了,才注意到萧雒棠面色略显苍白,唇上几无血色,眼下有些乌青。人倒是没晕过去,微睁着眼,眼底十分幽怨。
萧雒棠是临时起意,记得方未济说蓬莱的年节祭典在十月,算着去凑个热闹再把方未济拐回大漠过正月春节时间刚好。脑子一热就上了天地港的海船,离港时才想起来——他萧雒棠,似乎好像大概可能是晕船的。
扬州往蓬莱的海路其实不远,可严重晕船的萧雒棠下船时狠狠吐了一场。码头接引的蓬莱弟子被他的样子吓坏了,特意喊医宗弟子给他看看。待他缓解一些能行动才放他离开,眼下这幅样子已经是恢复许多了。萧雒棠躺在地板上眯着眼抬头看方未济,一身玄色祭服,肃穆庄严的模样却皱着眉头写满担心,顿时有气无力却情真意切地说了句:“真好看。”
方未济闻言,收起担心的表情,伸手把萧雒棠架到床上坐下。绕到屏风后面脱掉身上的祭服换成常服,摘掉冠冕却没花时间束发——他终究有些担心。
萧雒棠有点虚弱,大半是因为吐完后一直没能吃到东西,因此并不打算躺下。眼看从屏风后面出来已经换上一身素色长袍的方未济,叹了一句:“可惜。”
“可惜什么?”屋子不大,方未济耳力不错,这一句听得真切。
萧雒棠笑一下,微扬下巴示意挂在屏风上的祭服说:“可惜没能亲手帮你脱下来。”
方未济面色微红,就当没听见,坐到桌子旁边问:“你来干什么?”
“带你回去过年,怎么样,去不去?有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不去后悔,去了不亏啊!”萧雒棠虽然精神不佳,说话还是那副调笑的模样。生怕方未济拒绝似的,断断续续说了个长句子,连着听还挺顺口。
方未济也笑,这人晕着船也要拉他去中原过一次年,当然舍不得拒绝。兀自算算日子,说道:“祭典后,仍有雅乐、谒友、解经等习俗,若论返程,至少需旬日。不过返程仍为行船,你这幅样子……我请灵雨为你调理制药,你只在我这休息便是。”
“休息?你这地方我难得来一次,你不陪我逛逛?”萧雒棠扬了扬声。
方未济倒了杯茶,走到萧雒棠面前站定,递上杯子道:“你这副样子想怎么逛?”
挑衅,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萧雒棠盯着方未济亮晶晶的眼睛,分明从里面读出了怀疑。伸手握着方未济的手腕,将杯子放到唇边,就着方未济的手,喝净了杯中茶水。不过仍是没力气:“一杯茶就算招待我了?”
方未济收回手笑笑:“饿不死你。”
腊八
“尝尝这个。慈恩寺年年腊八都摆摊子送,我跟着学了学,看看手艺怎么样。”萧雒棠将一碗暗红色的粥递给方未济,“又在发呆,想什么呢?”
方未济接过来,勺子一转,只认出赤豆黑米。甜的,方才见萧雒棠放了糖在里面。
“想起海鲜粥。”方未济不紧不慢地说着,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笑了。
萧雒棠也笑,两个月前他去找人,第一天饿得不行的时候方未济给他端了碗粥。那是他第一次遇到腥气那么重的粥,本来就不太舒适的肠胃,闻到味道就受不了了,老老实实在屋里躺了一天。
“我总记不起放些生姜去海腥味。”方未济认输似的补一句。
“是啊,那可真是……等一下!你是说粥是你亲自煮的?”萧雒棠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向一勺勺喝粥的方未济。
“我只会煮那个。”方未济不太好意思的承认,蓬莱多出博学之才,可惜在他这,博学不包括烹饪这一项。
萧雒棠满脸惋惜,痛心疾首地说:“你当时怎么不告诉我?我亏大发了!”
“哪里亏?”
“你第一次下厨,我竟然一口没吃到!”萧雒棠义正严辞地发牢骚,又笑嘻嘻地调笑,“再给我做一次呗?”
方未济很果断地摇头拒绝:“你这粥不错,就是太甜。剩下的盛出来端回房吧,你占用人家厨房够久了。”
萧雒棠立刻照做,边洗锅边说:“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到长安正在除夕前后,想能赶上最热闹的西市傩戏。可比宗门热闹多了。”
方未济让萧雒棠说得有些好奇。他离开蓬莱后发生了太多事,长安洛阳也都有过足迹,只是行色匆匆,从未有闲情好好游览一番。
萧雒棠端着托盘嘴里仍不闲着:“等回了蓬莱,你得给我煮海鲜粥。”
“你还有半条命折腾?”方未济对萧雒棠晕船虚弱的模样心有余悸,情愿他以后鸿雁尺素也不要搞什么心血来潮。
萧雒棠有那么一点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没心没肺,虽然脑子里还隐约记得坐船要命这件事,却还是毫不在意地说一句:“皓翎我都坐过了,坐船算什么!”
方未济并不认为这两件事能放在一起比较。帮萧雒棠开门关门,转身十分严肃地说:“以后你不许出海。”
“啊?”萧雒棠放好托盘转了脑子才知道方未济的意思,正想分辩,看见方未济郑重的神情便知道说什么都无用。脸上的笑意荡开,走到方未济面前双手扶他的肩,一双桃花眼看进对方的眼底,温柔地说道:“我答应你。不过……如果出海是唯一可以见到你的方式,我可是会毁约的。”
这简直等于逼方未济留在中原。
方未济咬咬嘴唇,轻轻地蹦出两个几乎分辨不出的字。
“……无赖……”
萧雒棠的注意力通通聚集在方未济身上,很轻易地知道他在说什么。笑容不变,却突然使力将方未济圈进自己怀里,下颌抵在方未济肩上,用同样轻柔的声音在方未济耳边说:“无赖便无赖,就是得赖着你,才好让你想着我。否则只我想着你,岂非太不公平?”
方未济的耳朵通红,半是被萧雒棠说话的气息浸染,半是对萧雒棠说话的内容羞赧。
除夕
腊月二十九夜,方未济与萧雒棠自延兴门入长安城。此门较东市最近,且东市崇仁坊乃是客栈聚集区,但萧雒棠坚持要带方未济住到更具市井气息的西市。方未济对萧雒棠的描述也颇感兴趣,半推半就地同意了。二人沿着坊市间的大街驰行,紧赶慢赶,终于在闭市前进了市集。
进入西市便无需担心宵禁,二人下马牵行,年节之下,虽将闭市,却也能窥见其中热闹。街上行人不多,却有许多商铺收拾摊位或是为除夕做些装饰。
方未济上次来长安时未至西市,东张西望之下,行进速度越来越慢。
萧雒棠来过几次西市,此时夜色已浓便想着先住下来,一转身才发现方未济已经落在后面很远。萧雒棠走回去顺着方未济疑惑的目光看过去,是商铺老板正在贴桃符。
“神荼郁垒,桃符必备。”萧雒棠站到方未济旁边说道,“除夕前要贴桃符祈福,秦代应该还没有,你不知道正常。我还见过不用桃木直接贴红纸的呢,宗门附近还有贴四字对子的,回头我带你去看。”
方未济点头,转身跟上萧雒棠继续往里走。瞧见商铺上无不挂着制作精巧的灯笼,鼻尖闻到一丝若有似无混着酒香的辛辣,间或传出琵琶欢快的珠玉声,与蓬莱年节时的祭祀庄重全然不同。
已经学会从方未济平静的表情里找情绪的萧雒棠,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分出心神关注对方的反应,很轻易地读出他的好奇与惊叹。萧雒棠庆幸,虽然宗门避世,究竟没有固守旧习,每年九州使青囊中有趣的活动,宗门内总是不缺的。
“到了。”萧雒棠在一间客栈门口站定,将马缰交给小二,自己拉着方未济进大堂,向掌柜的要一间上房。
掌柜的既没多问一句,也没多看两眼,将钥匙递给萧雒棠吩咐小二领他们上楼。
方未济这一路过来,习惯了各种客栈老板的狐疑与困惑,说了不少朋友兄弟的托辞,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干脆做生意的。
“现在不如以前热闹了。自从安禄山史思明反叛,这西市里的羌人胡人大食商人波斯商人也少了。不过总也还是什么人都有,掌柜的自然不会少见多怪。”萧雒棠懒洋洋地靠坐在桌子边,伸手剥了个橘子塞嘴里。
方未济上手去拿萧雒棠手里的橘子,被后者往后缩手躲开。不明所以地看向对方的眼睛,无声询问。被萧雒棠一把拉住手腕带进怀里,皱着眉开口还不及出声,便被橘子填进口中。
是萧雒棠咬在嘴里喂给方未济的。
才从外面进到温暖的屋里,橘子的汁液比唇上的皮肤要暖,但萧雒棠觉得方未济冰凉却柔软的唇要比橘子甜得多。
橘子汁液沿着方未济未能闭合的唇角滑过下巴落在衣襟。
刚才被萧雒棠突然拉到身上窝得难受,方未济这会又不想站起来,伸出另一只胳膊攀在萧雒棠肩上,挪动着找一个舒适的位置。
萧雒棠愉悦地笑起来,放下手里剩余的橘子,环着方未济的腰,抱着他站起来挪到床边俯身把人放下。恋恋不舍地离开方未济的唇,俯视着对方,兀自整理思绪。
一双凤眼亮晶晶地盯着萧雒棠,方未济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还有一点橘子的甜味,带着笑意问:“怎么了?”
萧雒棠猛地抬头看床板,深呼吸几次平稳气息。往日方未济无意识地抿唇总是能勾起萧雒棠想要把他摁倒这样那样的欲念,不过今晚他只能忍着了:“明日除夕,西市早集开市较以往更早,今晚早点睡。”
方未济眨眨眼,开始解衣服扣子。
“你干什么?”萧雒棠以为自己没表达清楚。
方未济脱了外衫塞进萧雒棠手里,义正言辞地说:“睡觉。”
萧雒棠傻了一下,看见方未济挪到床里,这才想起来把手里的外衫挂起来。开门招呼小二明日开市前送一桶热水上来,这才爬上床去揽方未济的腰。
次日尚不足卯时,街道上“嘭”地一声惊醒了方未济,他坐起时带醒了萧雒棠,便在这时又一声巨大的“嘭”,让方未济不由攥了一下手。这一攥疼得萧雒棠够呛,他估计胳膊得青一块,倒是彻底唤醒了他。
就着窗外的灯火,萧雒棠走到桌边点灯,说道:“没事的,是爆竹。除夕夜少不了这些,不过今年开始得真早。下午上街买几个给你玩玩。睡够了吗?”
方未济点头,接过萧雒棠递来的外衫仔细穿好,问道:“小二是不是要送热水上来?”
萧雒棠点头:“嘿,我怎么把这给忘了,不该给你外衫的。”